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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爱你,我要写下这千千万万遍。
文/王晴
我很顽固地爱你,这种话,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,因为这是我的奴性。
想起你种种好处,我自己便软弱了。
在真正的爱情里,大家都是病人。
不是两个傻瓜共渡爱河,就是两个傻瓜相互折磨。
爱情这个事件,怕是人间最难形容的了。
它使人盛放,苍老,心醉神迷,失魂落魄。
即使他令你心碎,你却依然用破碎的心爱着他。
爱情来了,情话也就不远了。
情话,软绵绵的,黏糊糊的,是天上的云朵,是最甜的糖果。
常人说情话,我不大了解会用到哪些字词,只知道文人说起情话来,是会让人软弱掉的。
【1】
天下最会说情话的,恐怕要数既有童趣又会耍赖的王小波了。
他写给李银河的信,作为一个旁人读着,心都要化了。
他常常在信的开头说上一句:你好哇,李银河。
通过恋人之间说话的方式,是能看出许多门道的。关系的亲疏,角色的充当,甚至谁对谁的宠爱多一点,都是可以在情话里暴露出来的。
但共性只有一个,就是傻话多,废话多,并且永远说不完。
我每次读到王小波的情话,都会内心激荡,嗔怪上帝,怎么就没能赐给我这样一个有趣的灵魂呢。
你喜欢傻气的人吗?我喜欢你爱我又喜欢我呢。
我和你是很不同的人。我很讨厌自己不温不凉的思念过度,也许我是个坏人,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。
静下来想你,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。一想到你,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。
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,连同它的怪癖,耍小脾气,忽明忽暗,一千八百种坏毛病。它真讨厌,只有一点好,爱你。
你把它放在哪儿呢?放在心口温暖它呢,还是放在鞋垫里?我最希望你开放灵魂的大门把它这孤魂野鬼收容了,可是它不配。要是你我的灵魂能合成一体就好了。你心灵的一举一动我全喜欢,我的你一定不喜欢。所以,就要你给我一点温存,我要!(你别以为我说的是那件事啊!不是。)
该是怎样被爱冲昏头脑的人,才会说出这样好听的傻话啊。
文艺青年之间,谈情说爱最擅长的方式,就是写信了。
回顾自己早年的爱情,尽管也是傻里傻气,但文笔在其中倒也得到了不少磨炼。
文采好的追求者,最能引起我的注意。只是一来二往,写着写着,就成了文字的较量,几乎让我忘记了人家是在追求我这件事。
那时的爱情稀里糊涂,有的写成了哥们儿,当然也有的把我写到了手。
人生的列车一路飞驰,身边过客迎来送往,有些在记忆中被删除,如同丢掉的衣物不再温暖。
但总有一些美好,会选择性地保留在特定的储存空间,牢牢记着不肯撒手,是因为那些美好里,保存的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和自己。
比如初恋。
我人生第一次收到情书,是小学五年级。
那个男生很是霸道,非常之高调猖獗,以至于其他同学对我示好,都要在夜自习时被他拉出去谈谈,而后见我吓得躲着走。
可往往很霸道的人,动情的时候还真是深情呢。
他不是那种好学生,属于经常惹是生非的类型。可是在追求我这件事上,他一改吊儿郎当的风格,深沉稠密地,给我写了许多情书。比他学习认真多了。
当然我是不回的。
那时年纪小,胆子也小,只知道早恋是要被家长骂的。至于喜不喜欢他,自己根本不清楚。不过是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之间,正常的荷尔蒙分泌,并由此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慌张感。
他写的情书之中,有一句话,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楚。
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是:你想我的时候,就看看天上的星星,最亮的那颗,就是我。
那个时代流行汪国真,我所能理解的诗意大概也限于那种文本风格。以他的学识,显然不可能是原创,就是这样一句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句子,让他的情书在众多的情书之中脱颖而出。从那以后,我开始在他面前变得羞涩。
对于十几岁的小孩来说,也是一种没见识的浪漫了。
可那些情书的下场很不堪。
我胆子小,家教又严,于是这些信,放学校怕老师发现,藏家里怕父母看见,就一直把它们揣在书包里,吃饭都抱着书包,惶惶不可终日。
终于等到一个下雨天。
那天我饭都没来得及吃完,预留出提早到校的时间,找到一条泥泞的土路,记忆中还有自行车碾出的道道车辙。环顾左右,趁四下无人,飞快地,惊惶地,把那些信撕得米粒一样大,如释重负地,狠狠地,用脚把那些纸屑碾在了泥泞之中。
如此往复,一有情书,就盼下雨。想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,经历着那样的仓惶,怎么就没有想到一把火烧掉这个简易的办法呢?
大概又有点舍不得,偶尔掏出来心惊肉跳地多看几次,也是满足了一个少女的萌动了。
现在想,如果把成长过程中的信件都存留下来,看着自己是如何从少女怀春,到肝肠寸断,再到如今的波澜不惊,轻易不再被什么人打动,该多宝贵。
可惜的是,我们只知道每天把喜怒哀乐送往生命的终点,而谁也没有预见明天的能力。
【2】
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,读起来非常令人愉悦。
他的睿智、幽默、孩子气,都让爱情变得轻松有趣。
这样的爱情人间少有,是奢不可得的。
相较之下,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信,就沉重多了。
因为郁达夫本有家室,是被父母强行安排的婚姻。寡淡之中,突然遇到王映霞,电光石火,无法自拔。但因此抛弃无爱却也无过的妻子又觉羞愧,于是陷入情感的夹缝之中,痛苦难当。
未婚的王映霞,因为郁达夫炽热的示爱,被其才华吸引的同时,又不得不顾忌世俗的眼光。这种情感的纠结,让她不得安宁。
郁达夫在信中的一些字句,都像是捆绑着绳索,显见的纠结与忧愁。
我觉得这一次我感到的,的确是很纯正、很热烈的爱情。
爱情的保持,是要日日见面,日日谈心,才可以使它成长,使它洁化,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的。
真正感觉到热烈爱情的时候,两个人不见面是不可能的。若两个人感受到了爱情,却还可以长久不见面,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,简直可以不要。
我在这里燃烧得愈烈,你在那里也痛苦得愈深。这样下去,我的苦楚倒还有限,你的苦楚,未免太大了。
且不谈那个时代,当下这种事情也比比皆是。
不痛不痒的婚姻生活,突然就被电光石火的爱情扰乱了节奏,让人左右为难。
爱情本身没有错,只是假如错的时机遇到了对的人,就像是一锅亲手熬煳了的糖水,苦不堪言了。
郁达夫虽是多情人,但在爱情的热切与道德的掂量之下,思来想去,最终决定压抑自己的情感,以免增加对方的痛苦。
结果反倒是那封诚恳切实的绝交信,让王映霞终于接纳了他。
他在信中这样写道:
为了不连累及你,我决定,我永远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。
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,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,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,已将超过沸点,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,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。
所以如果爱情要活下来,最终不可阻挡。
女人其实不难应对。在爱情里面,她们很多时候要的,不过一个诚意那么多。
【3】
如果说热恋的情书是剑鞘上镶嵌的宝石,那么分手的书信就是剑刃上闪着的寒光。
一段男女的对话。
男人:你是唤醒我的河流。你太真我太喜欢。可我突然觉得我的全部,都配不上你思想的一根头发。
女人:我们不是手机和充电器,没有什么配不配的。也许你本质是美好,却被染上浊气。
男人:你是我的镜子,我已无物遮体,羞愧难当。
女人:我只做我自己的战士。只是队友逐一落荒而逃,悲从中来。
男人:我没战胜自己,怎能与你并肩。也许无胜算,战得太苦。
女人:握手言和也是一种结局,却痛心对方有胆无量。我欣赏勇士,瞧不起懦夫。
男人:如果我有能力做你的对手,我愿意死在你手里。
女人:你没勇气死。你太贪生,害怕承担风险,所以不大可能得到最深的爱。
男人:问题是现在认清了,我不是你对手。
女人:那不如下辈子你做我,以便不再和我相遇。
爱情之中,一方的心一旦生病,另一方就难以治疗。
这不需要廉价的安慰更不用潦草的誓愿,爱情是需要双方协作的。没有他人的协作,谁也无法全部享受自己的个性。
这种讽刺是,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,就如同当你向西仰望,永远也不会看到日出。
爱情这件事,需要太多的元素成全。
精神的对等、身体的契合、样貌的喜欢、品格的欣赏、价值观念、兴趣爱好等等所有,实在让人觉得,爱对一个人,人生就等于做对了大部分的事情。
反之,爱错的代价,怕是要扒掉一层皮的。
关于爱情的对话太多,时至今日我唯一还能记得完整的话,是早年一个人在我BP机上的留言。
那句话是这样说的:我没见过比你更好或更不好的女人,也没见过比你更坏或更不坏的女人。
我一看,人家这是绝望了呀。
可是我心中也感到冤屈,爱情对不上号我有什么错?可一经文人这样描述,也被搞得我仿佛对他天大亏欠似的。
一个我爱过的人给了我一盒子黑暗,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,这也是一件礼物。
你看,文人表达悲伤,也是这样声色俱厉又不动声色的。
所以细想,文人表达爱情,都有艺术加工的成分,不像普通人那样朴素真切,但着实是滚烫灼人的。
【4】
我所羡慕的一对眷侣,大概是沈从文与张兆和吧。爱得深,但不偏执。
沈从文的情书也很见功底。
我原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,我们在一起后,我就变成了一个不能够同你分开的人。
我很顽固地爱你,这种话,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,因为这是我的奴性。
想起我们那么好,我真得轻轻叹息,我幸福得很。有了你,我什么都不缺少了。
我的爱人,倘若这时候我在你身边,你会明白我如何爱你。
想起你种种好处,我自己便软弱了。
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,必然是有奴性的。
这种奴性不是卑微,是一种甘愿的牺牲,无我的渺小。是爱的境界,是正向的。
爱到了极致,总会有神性与奴性交替出现。倒是那些放大了人性与罪性的,多数是爱情之外的某种交易吧。
爱情这个事件,提来奢侈。但它们常在并永存,永远值得书写与歌颂。
它属于灵魂的范畴,以至我每写一次,心就汹涌一次,碎去一次。
而如今,病人越来越多,情书却是愈发稀少了。
人如躁动的困兽,血脉偾张,丧失耐心。由于内心找不到正确的地址,对于人性里本应该最美的爱情,也变得迷失了投递对象。
我们追求文明,到底是追求更简单还是更复杂?
现代人习惯自我蒙蔽,以为多了选择,就可以少了坚持。
选得匆忙,爱得仓促。分得轻率,伤得丑陋。
似乎没有人再有耐心,在选择中确定,在确定中坚持。
甚至连爱情这样独有的事,都不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,而是一支队伍对另一支队伍。直到头破血流,兜兜转转许多年,最终结局,不是混战,就是虚幻。
还是喜欢木心先生的那种慢时光。
日色变得慢,爱情也恒久。秉烛书写浪漫,一生只肯投递一个人。
在我眼中,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浪漫,才是天大的浪漫。
你高兴我就高兴,你难过我就安慰你。
无论我们相会还是分别。